[深度]中國遇到了最難的一道坎,生死都因房地產
01
7月6日,當第一縷晨光從東邊升起時,大連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來,一切都還處于慵懶之中。
很少有人注意到,此時數十海里之外的黃海上,有一條滿載美國大豆的巨輪正以13.5節的速度,瘋狂沖向這座北方明珠。
讓它如此焦慮的,是已開始倒計時的中美貿易戰。差一秒,都可能被額外征收超千萬的關稅。
這艘海上貨船與即將落地的25%關稅搏命賽跑,而2萬公里外的南中國,也發生著另一場同樣扣人心弦的生死時速。
5天前,1500輛汽車從深圳的各個角落出發,經大嶺山來到東莞松山湖。車上坐著的2700人,全都是中國排名第一通信巨頭華為的研發人員。這里邊,有不少人的身上承載著一個趕超美國的使命——
中興淪陷后,整個國家的危機意識突然強烈起來。華為創始人任正非決定從每年超過一千億的研發經費中,拿出20%-30%用于基礎研究,集中精力沖鋒。
在這場偉大戰役面前,試圖閉關修煉的華為卻遭遇到一座難以跨越的巨山——普通人不吃不喝工作100年都買不起的深圳房價。最終,它選擇了離開。“空心化”再次威脅深圳。
一個是全國最有前途的城市,一個是全球最澎湃的國家,因為歷史巨輪的突然轉向,同時陷入了一種不確定性之中。
而當初我們用房地產拉動經濟的畸形路子,也恰好在這個關鍵時刻,用一種難以想象的苦果回報給這個國家。
02
1979年,中國經濟處于崩潰的邊緣,憂心忡忡的老人家提起筆,在南海邊上畫了一個圈,深圳就此開啟了光榮與夢想的一頁。
三教九流紛至沓來,擠滿了能落腳的每一個角落。有的人淪為生產線上的螺絲釘,也有的人一層層往上爬,轉身成了今天能在華潤城門口淋雨排隊的人。
這里的故事,天天顛覆著農村孩子的想象力。世界之窗門口那位蓬頭垢面的流浪漢,向你展示空蕩蕩的褲腿伸手乞討時,兜里的銀行卡就藏著兩輛寶馬;坐在前海曼哈頓的金融才子,看起來衣冠楚楚,干的卻都是下田割韭菜的體力活。
深圳有多少人,每天就會產生多少謊言。唯獨有一種人從不行騙,他們的名字叫房產中介。這么多年來,中介一直在說房價要漲,房價要漲!房價真的是打了雞血一樣,一路沒停過。
今天,A股一半上市公司辛辛苦苦干一年,利潤都不夠買深圳一套住宅。這種魔幻現實主義,恐怕連見過世面的鄧大人都預料不到。
深圳,正在向對岸的香港步步看齊,員工平均年薪70萬元的華為只好用腳投票。
40輛8噸貨車,共60車次,每輛車子打上“華為搬遷專用車輛”。這只浩浩蕩蕩的隊伍,將這場中美大國博弈下華為的“武器裝備”通通搬離深圳,送往隔壁東莞建立另一座軍營,與全世界的研發中心一起攻城拔寨。
曾經深圳人看不上眼的東莞,成了這次搬離的最大贏家。稅收,專利,GDP,要撒有撒,誰叫我的土地、房子就是這么便宜。
03
其實早在2016年,華為就跑過一次。那時遷移的是華為最下游的制造環節。
有人辯解說,這不怪深圳。拿不出地給企業擴張,是深圳先天性的缺陷。
增量上。深圳總面積1953平方公里,一半的土地被劃入基本生態控制線,根本不能開發。剩下的土地幾乎開發完了,只余下區區可數的幾十平方公里。而深圳又不能吞下東莞惠州和汕尾搞直轄市……
存量上。城中村改造牽涉范圍太廣,拆遷難度、時間成本和資金成本極大,難以遷出村民,騰出一片土地搞工業。
確實,深圳大概只有北京的1/10、上海的1/3、廣州的1/4那么大,是一線城市當中面積最小的城市,也是全國最缺地的城市。
深圳很委屈,但在可騰挪的空間中,深圳又做了哪些努力呢?
歷史上,深圳有大大小小的工業區900 多個,其中近2/3 的老工業區規劃不合理,容積率低,廠房設施落后。這塊大蛋糕若能盤活,便能擠出非常可觀的土地量。
深圳二話不說卷起袖子就開干。只是干著干著,這本“工業區改造”的經就念歪了。
從2011年-2016年,深圳工業區改造面積總量達1248公頃,其中有51.9% 的土地被拿來做居住用地。換句話說,深圳披著工改的外衣,一邊干著改造的活,一邊做著房地產的生意。
因為這里邊的盈利實在太高,拉動經濟效果實在太顯著了。近十年來,房地產成為中國最賺錢的行業,炒房客、開發商、地方政府只要抱上這條大腿,就能積累巨量的財富。
尤其是2015年3月30日,歷時幾年的政策沉默后,中國重啟了以房地產拉動經濟增長的做法,狂飆突進的樓市更是讓人上癮。
在這種浮躁的大環境下,深圳也未能抵擋得住誘惑。經濟利益的導向,就完全扭曲了工業用地的改造方向。
(每年幾百上千億的土地出讓金收入,對自我造血能力強悍的深圳來說也不是一筆小數目)
區域專家金心異透露過,深圳工業用地最高的時候有200平方公里,但最近幾年,搞工改工、工改商,實際上蓋了很多寫字樓。“我覺得現在還剩的工業用地能有120平方公里就不錯了”。
深圳并非無地可用,而是另有它用。公寓、豪宅、辦公大樓一棟棟拔地而起,房價也跟著一飛沖天,深圳沒有及時出手干預死死摁住,房價從14年的均價3萬沖到了16年的5.5萬。
不好說是不是代價,這前后有1.5萬家企業逃離深圳,其中不乏明星企業的高新制造環節,大疆科技遷至東莞,中興遷往河源,比亞迪遷往汕尾,歐菲光、兆馳股份、興飛科技、海派通訊遷至江西南昌。
如果當年轉移的是制造部門,深圳還可以用缺地的借口來搪塞,說是要從生產型城市轉向研發型、服務型城市的話,那么,今天華為研發部門的大撤退已讓深圳無話可說。
04
人至中年,深圳遇到了大煩惱。
制造業跟服務業,就像皮與毛的關系。
失去了制造,港口、物流、倉儲、金融、法律、會計、保險、廣告、售后、培訓,這些第三產業又能服務于誰呢?沒有了制造,劍指“未來硅谷”的深圳,其創新不就成了無本之木嗎?
粵港澳大灣區的規劃馬上就要下來了,產業空心化的深圳,是否能夠撐得起廣深創新科技走廊,進而推動中國制造走向中國智造,與全球頂尖灣區一爭高下?
深圳若被拖累了步伐,就不僅是大灣區的損失,還是整個中國的損失。臺灣新竹園就是前車之鑒。
深圳市政協的調研報告顯示,2000年以前,全球除了硅谷,新竹科技園是科技產業發展最好的地方,但大量核心生產環節外遷,產業空心化之后,看似占領了市場,擴大了規模,但自身卻弱化了,最終也沒有維持持續創新的過程。
一江之隔的香港,也因為選擇了房產造城的道路,屢次錯過幾次升級的機會。宇宙第一的房價,就徹底擊碎了年輕人的創業夢,沒有誰敢于放棄穩定的薪酬,來一場高風險的賭博。
時下的中國,一場高房價的噩夢全面襲來。“樓市四小龍”的南京、蘇州、廈門、合肥已出現了 “房價驅人”。網紅城市杭州的房價也令人生畏,照這個趨勢漲下去,逼走阿里巴巴也完全不是沒有可能。
該走的總是會走的。該來的,也總是會來的。
這場曠日持久的中美貿易沖突終于吹響了號角,中國經濟將面臨更加下行的壓力。而此時去桿杠正處于最最關鍵的時刻,上輪經濟周期貨幣大放水的泡沫還未出清,中國再也無法像08年金融危機一樣來個4萬億托底,繼續把衰退往后拖。
在這風雨飄搖之際,房子成了全民信仰,在富人眼里,它被視為躲過經濟周期大洗劫的神物。在中產階級眼里,它就是賭上命都要護住的全部身家。
去杠桿多用力,可能連累房價下跌,這群人必然上街扯橫幅。去杠桿弱了,明斯基降臨的警報就一日不除。所謂刺激是死路,緊縮是蕭條。所有人都處于進退維谷的局面。
“房地產經濟學”的苦果,就是用這一種悖論式的手段嘲笑我們。7月5日,央行定向降準,釋放出7000億的流動性用來澆灌小微企業和債轉股,但誰也不知道,這里頭到底會有多少錢拐個彎,繼續流入樓市。
生也房地產,死也房地產。深圳的中年煩惱,亦是國家的中年煩惱。